“樂視還錢!賈躍亭還錢!”
位于北京姚家園路的樂視大廈一樓,一個喇叭里傳出的聲音就像某一個小鎮清倉甩賣的背景音一樣,從早上9點多到晚上7點多,一直不斷地重復著。那個聲音,沙啞又撕裂,帶著一種橫沖直撞的絕望。
伴隨著高音喇叭的另一幅畫面,是樂視大廈一樓大廳里,或坐或躺,支起帳篷,堅持討要目前總計3450萬欠款的22家樂視手機店面承建商。這已是他們第八次來樂視討債,卻也是最長的一次。“每天在樂視一樓大廳坐著就是上班。”
樂視大廈一樓大廳被20多位討債人占據
8月10日,不僅是樂視支付欠薪的最后期限,也是其為員工發放7月份工資的日子。來自重慶的供應商老傅心里打著鼓:如果樂視正常發放員工薪水,證明樂視還能正常運轉,他們的討債就還有一絲希望;如果沒有正常發放,則討債希望就會變得渺茫。
而紅星新聞記者從樂視網一位員工處了解到,他們的工資當天已正常發放。從樂視致新傳來的消息,也是工資已如期到賬。10日,樂視方面也向多家媒體回應了發放工資的說法,稱本周二賈躍亭抵達香港,“歷盡辛苦終于籌措到第一筆資金,解決了非上市體系員工7月10日緩發的工資及離職補償金,員工8月10日工資也已正常發放,8月離職補償金將在籌措到資金后即時發出。對于供應商欠款,我們還在進一步努力中。“賈總之前在微博表示會盡責到底,也正在為此努力。最近在與我們開會時也多次表達了這個決心。他說即使賣掉所有資產,也要對員工負責,對合作伙伴負責。”
而對于20多位已在樂視一樓大廳坐了47天的樂視討債人來說,他們依然在麻木中探尋著一絲絲能討回債款的希望。
// 直擊
一樓大廳坐著就是“上班”高音喇叭響一天,習慣了
8月1日,晴。
重慶人老傅已經開了15年公司,在樂視成為他的客戶之前,他的生活忙碌卻平穩,每年會和老婆孩子出去旅行兩次。可是自從加入樂視討債大軍之后,他的生活就被圈在了位于北京姚家園路105號的樂視大廈。從早到晚,比樂視員工還要“敬業”。
第八次討債之旅,老傅從6月25日到北京之后就沒有回去過。他的生活還是很有規律,每天早上8點半從酒店起床,下樓吃早飯,和其他20多位討債同行們簡單開個短會,然后步行15分鐘走到樂視大廈。然后,一天的“上班”就正式開始。
樂視大廳并不寬敞,這些討債人在中間支起了兩座帳篷,挨著墻根依次鋪上了地墊,每個人在地墊和帳篷里或坐或躺,玩手機、看新聞,再或者只是閉目躺下,表情看不出端倪。放在樂視前臺背后員工出入口的高音喇叭,會在上午9點多準時響起。那個喊著“樂視還錢!賈躍亭還錢”的嘶吼得有些絕望的聲音,就是老傅的聲音。雖然,他平時說話的時候,語氣平和并不尖銳。但從高音喇叭發出來,這樣的聲音卻極度刺耳。
在樂視大廈進進出出的員工,從討債人身邊經過的時候,神色如常,甚至不會多看他們幾眼。大堂里的樂視前臺的員工和保安們,對于那一聲聲尖利的高音喇叭聲也仿佛已經習慣了。
“我們現在每天聽,都已經習慣了。”老傅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最開始他們來討債是扯著嗓子喊,結果他喊到第五聲的時候就覺得說不出話了。其實,錄高音喇叭的音頻,好幾個人都錄了,后來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最悲涼,就一直用這個了。高音喇叭開始播放已經有兩個多月了,他們也換了好幾個。“我覺得我現在聽力有些下降,但是聽著這個聲音我也能睡著。”
天氣酷熱難耐,有人出門去附近買水果買飲料。買也不是買一個人的,而是買一堆拎一大口袋回來,分給其他人。一位討債人說,他們現在就是難兄難弟。
在爭取之后,樂視為討債人提供一頓午餐
8月1日這天,包括老傅在內的22家樂視手機店面承建商又一次給樂視遞交還款請求。91年出生的濤濤說,沒錢給貨也行,給什么都行。
但依然沒有回音。
晚上7時許,樂視的員工基本都下班了。此時,也到了討債人們下班的時間。老傅等人把鋪在地上的墊子收拾好,統一都放進帳篷里。與此同時,喝完水的空瓶,此前吃過飯的空飯盒,以及地上的一些其他垃圾,討債人們都一一收拾好,丟進垃圾箱。
8月1日,晚上7點多離開樂視大廈時,討債人將一些垃圾收走
天氣悶熱,又是毫無結果的一天。
20多位討債人并不太想多說話,他們離開樂視大廈,沉默地步行走回酒店。330元一個房間,兩人一間,他們每一個人都住成了金卡會員。從去年12月至今,8次討債累積的房費約有幾十萬,用成都供應商蘇一宏的話說,可以在成都買一套房了。
“不知道再住一段時間,會不會從兩個人住一間變成三個人一間。”濤濤有點煩躁,又有點茫然。
// 沒招
因欠款創業公司陷入困境不敢回去,只能在這里待著
8月2日,陣雨。
和頭一天的酷熱相比,8月2日北京白天下的幾場陣雨,讓溫度稍微多了一絲涼意。蘇一宏松了一口氣,此前,他們這群樂視討債人已經有人因為坐得太久而輕度中暑。
在上午,又一群討債人來到樂視大廈門口。和那22家樂視手機店面承建商“占據”樂視大廈一樓大廳不同,10多個人在樂視大廈門口直接拉起了“樂視欠債!樂視還錢!”的橫幅。
8月2日,另一撥討債人在樂視大廈門口拉起要求還錢的橫幅
派出所的很快介入,才讓這起橫幅事件得以平息。
“我們并不認識坐在樂視一樓大廳的討債人。”陳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們是一家人力資源外包公司,替樂視服務了一年多,此前一直在幫樂視移動招聘全國范圍內線下銷售人員,全國大約有2000多人。可是從去年12月份開始,樂視移動拖欠的服務費及人員薪資就一直都沒有再給。這筆欠款總計1000多萬。
而現在,各個樂視手機零售店都裁了,沒貨也沒人了。公司在今年春節之后起訴了樂視,法院也在今年5月判了他們勝訴,也遞交了執行申請書。但直到現在也不見樂視有啥動靜。無奈之下,他們才過來拉橫幅。“虧了這么多錢,總要做點什么。”
看到又有樂視債主來樂視拉橫幅,濤濤也表現得很關心。這個91年出生的山東人去到杭州創業開公司才三年,而樂視拖欠他的欠款就達300多萬,這讓他這家剛剛起步沒多久的公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等樂視還錢后,他好趕緊把拖欠的供應商貨款和員工工資補上。
聽說來拉橫幅的討債人已經走完了法律程序,依然沒有下文。濤濤感嘆了一下,“我們如果不在這里待著,他們都想不起欠我們債這回事,我們是最小的債主,是食物鏈最底層。”
濤濤說,他們之前也考慮過起訴,可是排在他們前面的,有太多太多的樂視債主,排到他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而訴訟時間拖長了,就算是強制執行分配資產也輪不到他們。“所以我們必須在這里待著。萬一中間走了,樂視這個牌子不在了怎么辦?”
// 劇變
人物:手機店面承建商老李
差供應商上百萬賣房抵車,沒要到錢不敢回去
“樂視曾經是我們的大客戶,可是我現在還得賣房去還供應商的錢,老婆孩子也送回河南老家了。”在廣東中山開一家陳列展示用品有限公司的老李這樣告訴紅星新聞記者。
做手機店面裝修這一行并不輕松,老李說,行規就是要先墊錢,做完活之后一定時間,開出發票后再結款。他們公司從2015年下半年和樂視開始合作,負責廣東區域的樂視手機門店的裝修。本來,老李公司一年的營收可以達到1000多萬。可是自2016年開始,好幾個月樂視都不再給他們付款,同行之間相互一打聽,才發現大家都很久沒有收到樂視的付款了。
2016年12月,全國各地的供應商這才開始“組團”到北京樂視總部來要債。樂視拖欠老李的公司300萬,來了七次之后,他總算要到了100多萬,還差200萬左右。
“可是我還差我的供應商上百萬呢。”老李說,在廣東,向他追債的供應商就不會那么客氣了。沒有及時付款,供應商就開車去公司堵門,或者直接到家里坐著不走了,甚至還會去孩子上學的學校。
沒辦法,為了還錢,他把自己在中山的房子賣了,車子也抵押了,還把老婆孩子送回了河南老家。原來公司最多有50多個人,現在卻只剩20多個人,公司一年營收腰斬了近一半。“我現在還拖著員工兩個月的工資沒發,沒要到錢真的不敢走,回去就是別人來找我要債了,人家會說,沒要到錢你回來干嘛?”
人物:廣告公司老板老段
創業初就遇到樂視欠錢已將自己房子抵押了
對于來自河南的老段來說,樂視也曾經是一個靠譜值得信任的大客戶。可他好不容易創業三年的廣告公司,如今卻只剩3個人。老段沒有想到,當老板以后會遇到這么大的一個坎。他曾經做過多年的手機批發行業,作為職業經理人,月入數萬也曾引人羨慕。為了成就自己的事業,老段開始自己創業。“剛剛把公司的各種事情梳理好,就遇到樂視欠錢的事。”
“去年有一段時間,我抑郁了,不出門,天天在沙發上躺著看電視,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都想把公司關了。”老段說,至今樂視還差公司170萬左右。去年夏天的某天,曾是自己最艱難的時候,第二天供應商要結款,員工要發工資,還是一個朋友轉了20萬給他。不到三天,就全部用在給供應商結款和員工工資上了。為了還錢,他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150萬。
“我來北京一個多月了,天天在這里坐著,就晚上回酒店和兄弟們打打牌喝個酒,還能罵罵街。不然怎么辦,回家之后我得穩住,不能發泄情緒啊。”
人物:廣告公司老板蘇一宏
曾為樂視推掉了其他客戶欠錢后小業務也開始接了
而對于在成都開廣告公司的蘇一宏來說,第八次北京討債已長達47天,3歲的女兒總會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家,而他只能說快了快了,卻無法告訴女兒準確的時間。
“我也很想回家,想回去吃火鍋,想見女兒。”34歲的蘇一宏無奈卻依然堅持自己不會輕易離開的念頭。“不管多與少,收到錢回去才能解決問題。如果走了,下個月來,樂視這個地方沒有了怎么辦。現在不敢走,也不想走,這是出來的目的。”
蘇一宏曾經一度認為,樂視是一個有夢想的公司,他的小公司也可以和樂視一起成長,一起實現夢想。他創立于2014年的這家廣告公司,是2015年開始和樂視合作的,一開始只是提供手機柜臺,只是幾十萬的規模。可是2016年一過,樂視瘋狂地擴張全國各地的手機店面,突然一下就成為了蘇一宏公司最大的客戶。“2016年樂視的訂單總共有1000萬左右,是我們最重要的客戶。”
因為投入了太多人力和精力到樂視的項目上,蘇一宏發現自己都沒有時間去處理其他客戶的項目。為此,他推掉了很多其他客戶,增加公司人數到40多人,全力為樂視的項目沖刺。
“我以前做標識標牌,對公司的期望其實也只是想建自己的廠房,每年遞增,今年500萬,明年1000萬,后年1500萬……”蘇一宏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有了樂視這個大客戶之后,他原本以為公司每年增長50%的目標很輕松。沒想到希望越大,失望越大。2016年5月開始,樂視開始不再付款,一直到去年10月。一開始他只是簡單地以為,樂視公司只是資金鏈緊張,后面總會給的。畢竟在之前的合作中,樂視總是時間到了就付款,況且,樂視又是上市公司,不會沒有錢。
為了繼續把公司經營下去,付給供應商材料款,把工人工資解決掉,他也把自己那套房子抵押了。
“樂視現在還欠我們370多萬,而我還欠供應商200多萬,公司員工也有3個月沒有發工資。”蘇一宏說,從去年12月他到北京來討債了,這是他當老板后的第一次討債。當時,樂視總共欠他600多萬。今年春節前,樂視移動總算付了100萬。這100萬,不到3天就全部因為付工資、付供應商款用完了。
現在,蘇一宏的公司也開始在接其他的小業務了,哪怕是幾萬元的訂單他也接。廠房一年租金幾十萬,工人員工每個月開支十多萬,還要還供應商的錢,他只有接活,別無他法。
// 討債之路
從縮邊站到躺在大廳正中間“如果不做點什么,人家不會理你”
在樂視大廈一樓大廳旁,是樂視電視旗艦店,但這個店已關門近一個月了。重慶人老傅曾經仔細盤點過旗艦店里陳列的樂視電視,總共135臺,折合人民幣40多萬。“我們這里有20多家討債的供應商,算下來每個人能分到一萬多,杯水車薪。”
“我們來了那么多次,來了那么久,可是一次都沒有見到我們真正的債主。”老傅口中的債主,說的其實是賈躍亭。他和他的同伴們每天都在看樂視的各種新聞,但看一次卻失落一次。他們希望能當面見到賈躍亭,但如今仍在香港融資的賈躍亭,和他們的距離卻是那么遠。
曾經,賈躍亭在老傅心里是一個英雄般的人物。老傅說,他是自己最敬佩的人物之一。此前聽到賈躍亭在各個發布會說出的樂視理念,老傅都覺得他有理想有擔當。
可在樂視移動拖欠老傅300多萬之后,老傅對賈躍亭這個債主感到很矛盾。他覺得,曾經的的信任仿佛成為套牢他們的一個陷阱。“你不想樂視死掉,但有時也會想,干脆樂視死了,一了百了。錢要不回來,我也就能回家了。”
老傅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一開始他們到樂視來要債,其實害羞又矜持。大家基本都是頭一次上門要債,內心總過不了那一關。從最開始在樂視大廈門口外站著,到后來進入樂視大廈一樓大廳,他們都想靠邊站著,最好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可是現在,我只能用麻木來形容了。”
正在樂視大廳堅守的討債人
老傅是這一群討債人中,最先進入樂視大廈的人,也是第一個躺在地上、第一個喊還錢的人。“大家開始都會不好意思,覺得丟人現眼,可是如果不做點什么,人家根本不會理你。”
老傅說,他們喊過也交涉過,和他們對接的樂視員工也換了幾批,而現在,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樂視大廈大廳,沒有期限地守下去。
而在8月9日,老傅注意到一個新變化。樂視大廈門口樂視原來殘破的標識旗被換成新的了。“這是不是意味著還有希望?”
曾想與樂視公司合作共同成長現實卻是賣車抵房被逼得走投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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